從巴黎拉夏貝爾門體育館幸福的眼淚到如今第三個奧運周期的起點，賈一凡的故事，遠不止是金牌的閃光。她用十年的堅守寫下“凡塵”的女雙傳奇，又與新搭檔一起摸索適合的節奏，她深深知道，冠軍不是終點，自己更想要的是開疆破土、重啟再來的新征程。

冠軍不是終點

“時間過得好快！”談起自己已然走到第三個奧運周期，賈一凡笑著說道。

從巴黎的最高領獎臺走下，掌聲、鮮花、贊譽似乎仍在耳邊回蕩。那枚心心念念的奧運金牌讓她成為了無數人眼中的英雄——“凡塵”組合終于在世界的舞臺上書寫了最圓滿的一筆。然而，她知道，那份圓滿只屬于領獎臺的那一刻。離開聚光燈后，等待她的依舊是無止境的訓練、數不清的比賽，以及一個幾乎無解的問題：當你已經到達過最高峰，還能為了什么繼續前行？

“我現在能告訴你，拿到奧運冠軍也就這樣。”她直言不諱。因為曾經賈一凡無數次想象過贏下奧運冠軍后會是怎樣的感受。而如今，距離塞納河畔的奪冠時刻已經走過一年時間，她也有了過來人的感受，金牌實現了年少時的夢想，但接下來人生的課題還需要她一點點來感悟。

奪冠的喜悅很快消散，競技體育的日復一日，不由分說的重新壓了上來。每天早晨六點半的早操，使出全力的400米沖刺、體能訓練中汗水與酸痛交織的無力感……傷病仍舊會不依不饒的找上門來，她清楚地知道，奧運冠軍的身份并不會為她減少哪怕一次折返跑的距離。“對手不會因為我28歲了就讓三分。”她說。

冠軍不是終點。對賈一凡來說，它反而像是一個新的起點——甚至比曾經更難。

冠軍的意義

“去年這個時候，我的心氣特別足。我覺得不管遇到什么困難，我都能承受、都能解決。”她回憶道。可是短短一年，現實讓她承認：“我可能沒有之前那么勇敢了。”

巴黎之夏，是她職業生涯最輝煌的時刻。那一刻，她和陳清晨緊緊相擁，回不過神的賈一凡問：“這不是在做夢吧？”隨后，清晨在她的臉上捏了捏，原來她們真的達成了心愿。

但那之后的一年，或許是與十年搭檔的分別，或許是還在和新搭檔一步步地靠近，或許是她要重新校準那顆冠軍的心。不安感充斥著賈一凡，她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情緒波瀾。

過去十年間，她太熟悉那個被逼入絕境、眼神里會冒火的自己，那份與清晨共同奏響的戰歌，才是她熟悉的節奏。可隨著巴黎圓夢后，清晨想要看看外面的世界，而賈一凡必須開始另一段旅程。她與張殊賢的組合，既是挑戰，也是重新學習的契機。

“其實雙打最難的是兩個人能不能走進彼此心里。”她坦言。清晨是釘子，直直釘下去；而殊賢是螺絲釘，要一圈一圈慢慢轉進來。一急一慢的節奏，讓她不安，也讓她開始新的思考。冠軍，是過去十年的目標，但未來，她更渴望找到一個“不止是冠軍的目標”。

她記得巴黎奧運會前，自己在與心理老師畢曉婷聊天時得到的提醒：“你的目標不是奧運冠軍，而是拿了冠軍以后，你可以去影響更多的人。”

這讓她頓時不再被奧運冠軍的目標束縛，因為，金牌并不是終極答案，它只是打開下一扇大門的鑰匙。

所以，當被問到“拿了奧運冠軍是不是就一切都好了”時，她搖搖頭：“不會的。該受傷還是會受傷，該面對的困難還要是面對。”就像越過山丘后，你發現這只是一個新開始。

時間會給答案

從一段十年的合作中走出，再進入一段新的關系，雙打項目的兩個人就像是戀愛一樣。這一年以來，賈一凡在經歷與老搭檔的“戒斷”，也在經歷重新再來的新搭檔之間的磨合。

“就像換心臟、換肝，你會有排異反應。”聰明的賈一凡總能及時汲取養分，迅速自洽了起來：“時間會給我答案。”她知道，雙打之間更需要時間。

她自嘲很容易急功近利，太渴望立刻解決問題。她走九十九步，就盼著對方走一步；她付出百分之一百，就期待百分之一百的回應。可兩人之間，默契需要時間，答案更需要時間。

“我現在告訴自己，要有耐心。”

十年的光陰，足以讓兩個人的節奏、習慣、呼吸融為一體。從 2016 年里約奧運會后，賈一凡與陳清晨攜手經歷了國羽女雙的起伏與重建，與清晨并肩的十年，“凡塵”是國羽女雙的旗幟，共同創造了最堅固的“凡塵時代”。

十年間，她們一起扛過傷病，一起贏下一場又一場頗為激情的戰役。她們的冠軍心從來不是各自的，而是共同的。清晨的堅定像一根軸心，凡凡的靈動則是軸心上轉動的飛輪。她們會爭吵，也會有漫漫長夜的促膝長談，她們太懂得，球場上能夠并肩作戰的只有彼此。

但再深的默契也擋不住時光的腳步。隨著全運會腳步走近，凡凡盡管不舍，但也知道自己必須邁入新的旅程。

新搭檔張殊賢，是完全不同的存在。

與清晨的果決不同，殊賢的性格安靜、內斂。白凈的臉龐上常常掛著淡淡的神情。

“我是恨不得跑九十九步的人，殊賢大概需要自轉一圈再轉一圈。”賈一凡笑說。

體能老師陳洋將殊賢比喻為“螺絲釘”，是需要一圈一圈慢慢轉進去，才會真正嚴絲合縫、牢牢固定。

漸漸地凡凡理解了，這并不是節奏的錯位，而更像是一首歌里的快板與慢板。凡凡的心氣高，總想立刻拉響最激昂的段落；殊賢則是緩緩的低音，需要時間才能鋪陳開來。她們要做的，是等待旋律彼此交織，最終在同一個節奏里相遇。

所以，重新投入新組合的賈一凡讓自己學會歸零，嘗試從頭搭建另一種“雙打的語言”。

“我以前太容易急功近利，總想馬上見效。但和殊賢在一起后，我們需要時間。”凡凡就像照見了相反的鏡子，在鏡子中，她看到了自己的急躁，

她承認自己有時會焦慮，但冷靜下來，她又會告訴自己：新的開始，需要在日復一日的磨合中，一點一點搭建。

連接的能力

畢竟雙打，從來不是一個人的旅程。“想要繼續上場，不僅需要野心和心氣，更需要那份‘與人連接的能力’。”這句話，她說得很認真。

在巴黎，她用勝利證明了自己；在新的周期里，她更想發現自己的無數可能，能與人同行，能在不同的節奏里找到共鳴。

“我愿意等，也愿意再走九十九步。”

歸零的能力

“你還記得，以前你跟東萍說的：‘你真的做到了走下領獎臺，一切從頭開始’嗎？”

“記得啊！”賈一凡笑著說，“勸人的時候都說得頭頭是道，輪到自己就陷進去了。”

其實那時候，在東萍迷茫的時候，她和好朋友說的正是歸零的心態。

“歸零，并不是不能接受自己輸球，而是當下，我去看待每一個問題時，都要把自己當作一個‘沒有經驗的人’。如果我總覺得自己有經驗，就會掉進慣性的陷阱，覺得一切理所當然。但雙打不是這樣，每個人都不一樣，你必須時時刻刻去重新理解和適應。”這是賈一凡反反復復思考后的“歸零”認識，這種“從零開始”，正是一種自我更新的能力。

知行合一的困境

賈一凡并不是只會埋頭打球的運動員，她思考很多，看書總能帶給她更開闊的視野。她曾經被王陽明的“知行合一”觸動過很長一段時間。

“我一直在學習怎么做到知行合一。”她說，“但我后來發現，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完全做到知行合一，他大概就沒有欲望了。畢竟，無欲則剛。”

她想了想，補充說：“我不可能沒有欲望，我還想贏，還想在場上繼續奔跑。那我只能接受，欲望和行動要并存。知行合一不是完全消滅欲望，而是學會帶著欲望往前走。”

她承認，正是因為自己太愛想東想西，才會時常陷入焦慮。“有時候你太明白了，反而會不開心。因為你知道自己為什么會焦慮，你知道為什么會不滿足，但你就是改不了。”

這種矛盾，正是她要學會與之共處的部分。

持續上路的意義

在賈一凡的眾多不安中，她懼怕目標的迷失，懼怕搭檔的不確定，懼怕自己渴望再次奪冠的執念。可她也清楚，這些懼怕背后，其實是她的要強與驕傲。

這個夏天，為了緩解肩傷她不得不打封閉，就連幾年前的手腕疼痛也再度來襲。為了日本公開賽和中國公開賽，她選擇了咬牙堅持。她知道，一旦踏上賽場，就沒有退路。

“當時我練不了技術時，就去女單組的館練步法，哪怕肩和手腕都打了封閉，我還是要訓練。”她說，“我不想讓別人說‘賈一凡不行了’，那是我不能接受的。”明知艱難卻依舊選擇撐下去的執拗，是屬于冠軍的堅韌，也是她內心深處那份不肯低頭的驕傲。“哪怕我不知道自己要什么，但我很清楚我不要什么。”

或許，她真正渴望的，是那份最初的心——那份單純的“為自己而戰”的念頭。

所以，她依舊在體能課上拼盡全力，只為了在場上，仍舊是那個讓對手膽顫的賈一凡。

“冠軍的意義，不在于過去的金牌，而在于我還能繼續奔跑。”她的語氣堅定。

羽球之外的肩膀

在今年廈門蘇迪曼杯的開幕式上，賈一凡作為運動員代表登臺，用流利的英文完成了宣誓。她坦言，為了那一分多鐘的誓詞，自己苦練了三天。那一刻，她不僅代表中國隊，也代表了世界羽毛球運動員的風貌。

從來賈一凡都是一個多才多藝的女生，喜歡唱歌跳舞搞怪，喜歡用 vlog 記錄生活，在混采區總能帶起相聲般的對答，把緊張的采訪氣氛變得輕松。她的舞臺，從不只在賽場。

她會感嘆：“好像老天爺往往都不會如我的愿，但是，做出了改變，結果反倒是可以接受的。“

從傷病到東京的遺憾，從賽前肺炎風波到巴黎斬金，從十年搭檔到現在的新任同伴，她一直在調試自己，在爬坡的路上學會了堅韌、冷靜與思考。她知道，人生不只有直線沖刺，更多是在反復歸零后的再出發。

賈一凡的這股鉆勁兒，也延伸到了賽場之外。如今，她正在吉林大學攻讀博士學位，研究體育與社會的更多可能；她還是中國羽毛球協會運動員委員會主任，未來甚至有機會進入世界羽聯運動員委員會，為更多國家的運動員發聲。

世界羽聯曾經如此點評道：賈一凡不僅是奧運冠軍，更是國羽女雙精神的象征。她的堅毅、她的幽默、她的責任心，都讓她成為一面旗幟。

而在巴黎奧運會的決賽前夜，陳清晨對她說：“明天靠你了，如果我緊張，你一定要頂住。”那一刻，凡凡堅定地接住了隊友的信任。雙打的魅力，正在于彼此的相信與守望。

而這些能量也正帶著賈一凡去往更遠的地方。她向往每一次未知的抵達。

本文節選自2025年9月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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